十九行书 徐庶.塞上行
明帝太和二年，洛阳急报，蜀汉大将赵云率军出褒斜道，据箕谷，进兵关中。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文武上言谏策者有之，笑哂西蜀以卵击石自不量力者亦有之，更有甚者，言蜀国兵微将寡，少帝暗弱，赵云老迈，此一行不过蚍蜉撼树，料不假时日蜀军强攻诸城不下便会自行退去。
我侧身立于群臣中神游天外，胸口忽地一阵绞痛。
知是旧疾发作，兀自咽下喉间腥甜，又自行摒去了目之所及那一双双张合翕动的嘴唇里蹦出的废辞滥调，脑海中却在这时莫名隐现起一段多年未闻的曲律，我在心里跟着吟哦了几回，却一时难忆其出处，等再回神时朝议已散，身后的同僚拍了拍我的肩——
元直方才不发一言若有所思，可是胸中已有所略？
我摆了摆手。尚无浅鄙拙见，纵有，兵者乃君国之大事，庶不敢妄言。
出得殿门拾阶而下，那盘桓于耳畔的曲调却越发明晰了起来，似是在向我叫嚣着记起什么，我摇摇头，又听见了同行路过几人仍然争论着此番蜀军北上的目的。
我无声地笑了笑，目光越过洛阳的楼宇亭阁，转向西南的天际。
我知道，在千里之外的地方，有一人或许正在此时与我同样举目远眺，只不过他深深凝望的，是此时红日初升里北地苍茫的天空。
犹记是建安二年，彼时距我初至荆襄已有数年时间。由于早年在豫州的变故，我自与广元结伴南下后便收敛了性情，再不舞刀弄剑，从师于襄阳名士司马徽门下。
一日散学，我因留堂求教先生，返程时见天色渐晚，便欲抄林间近路归家，谁知路行转角时隐隐听见前方有喧嚷之声，间或伴随着几声言辞粗鄙的调笑怒骂，心下忽然警醒，想起先生之前叮嘱过前些日子又有一批南下避难的流民，其中有少数来到荆襄后无以谋生，便加入了本地的一些地痞流氓，专在这一带结党聚群，劫掠来往行人。
我俯身将自己隐于草木间，探头望去，却见六七个裹着粗布衣衫，泼皮无赖模样的男子将两个背着包袱的行人拦在中间，逐渐缩拢着包围。那被围的两人中年长一些的是个白净高挑的少年，看上去比我年齿略小两岁。
那少年浓黑的俊眉微微下压，点漆般的一双眼里闪着警觉的光茫，始终将一旁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护在臂后。男孩俨然是被这场面骇着了，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少年的衣袖，目光惊惶不定地逡巡在众人脸上。
为首一人冲那少年扬了扬下巴。
小郎君莫不说话啊？拿点儿银子出来，哥几个就放你们过去。
那少年如此情形下看上去倒是不惊不惧，只是依旧皱着眉，上前一步将幼弟挡在身后，冲诸人抱手微微欠身。
家中尊长过世，方过新丧，我兄弟二人迁居此地不足半月，尚不足自给谋生，手中并无余财，还请诸位谅解。
那人闻言嗤笑一声，与周遭同伴对视一眼，道声既然小郎君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便得罪了。说着便要指挥众人上前动手。
见此情景我再也躲不下去，伸手摸了一把腰间长剑，犹豫了片刻，仍是赤手冲了上去。
我虽已多年不曾使剑，但早前的身手倒不曾忘却，在其中一人尚未碰到少年身体前一拳打向了他面门，随后又将另一个向他扑来之人一脚踹开了去，人墙间霎时便让出了一个空隙。少年的目光与我交措而过，我顾不上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在他背上猛推了一把。
这里交给我，带着你阿弟快走！
众人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我接连避开两招，肩头仍是重重承了一记乱拳，转身抬手挡开又一人迎面击来的一拳，顺带一脚踹在了他小腹之上，那人吃痛跌下的同时，我刚好用余光瞥见那少年奔跑着拽着自家弟弟消失在不远处的密林之中。
不知死活，多管闲事！
方才那个为首带头的被我狠踹了一脚，趁我分神之时，一边捂着肚子谩骂一边猝不及防地飞起一脚直击在我腿弯处。我左膝一软，向下栽倒下去，数记拳脚顿时狠狠地落在了我的背上。我吃痛闷哼一声，惊怒之下终于伸手欲拔我鞘中长剑，谁知下一刻却如坠冰窖，腰间久经不出的长剑不知所踪，只余一副空落落的剑鞘。
然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一道白虹自我眼前横贯而过，生生逼退了即将向我行来的一计狠拳。随着那人的一声低呼，几人骤然散开，又退回成最初包围的阵势。
我定睛看去，却是那方才的少年。他持剑立于我面前，白色的衣裾还在因刚才挥剑的动作微微摇摆。
他会使剑！有一人惊呼道。
那少年环视诸人，掷地有声，束发的雪白峨带在风中簌簌而动。
敬告诸位，此地虽林木丛生，然距县中也不过两里路程，且沿途多有民居，你们若再寻衅滋事，不出一刻便可引来官兵追捕！
他收剑负手，声音却比之前更冷峻了几分——
刘荆州治法有方，其下郡县无不严施法度，尔等既无实录之户籍，又于山野间聚众劫掠，难道就不怕被绳之于法斧镬加身吗！
似是应和着他拂袖回剑的动作，他话音刚落，一旁的树林间骤然惊起林雀一片，振羽而起。
众人似是被他的言语形态所慑，一时间静默下来互相觑着彼此。那少年亦不退身，保持着背手负剑的姿势，挺拔的身形仍挡在我的身前，似是一只敛羽而立的白鹤。
颍川徐元直，多谢兄台搭救。
待众地痞离去后，我向那少年抱拳躬身道。
双臂被轻轻一托，我抬头，却见他将长剑横陈奉上。
是我该感谢元直才是！方才情急，不得已借剑一用，还望元直莫怪。
待我接过还剑入鞘后，他才又俯身再礼，声音沉静如春水，却也如春水般带着暖意。
在下，琅琊诸葛孔明。
多年以后，他即将娶妻成家，我才与他再聊起初见时的记忆，笑着感叹彼时本是为他挺身而出，最后却是被他“偷”了剑来护在身后，还由衷地为他当时的气势所折服，倒是罔为数年侠士了。
他闻言，却是将那一双依旧如点漆般明亮的眼睛半掩在白羽扇后，摇摇头笑了笑，轻叹道。
元直却是高看了！我其实从未认真习过剑术，彼时叔父过世，我姊弟几人竟如猝然失怙，不得已为仗剑护佑长姊幼弟而粗学了几式，恰逢元直患难相助，这才得以呵退了匪徒。若得闲暇，在剑术一道上，还望元直不吝赐教耳。
言毕，他冲我眨眨眼，倒叫我一时间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竟是被他哄了这么多年，忍不住佯怨着要他为欺我之事赔礼致歉才好。
他状作沉思了片刻，遂起身回庐，不多时便抱了古琴回来，一掀后摆盘膝而坐。只听铮然一声，素手青弦，琴声叠起。
我凝神细听，却非他常奏的《梁甫》或《流水》，而是首未曾听过的曲调。曲风一如既往的稳健清雅，然其中间杂拨捻跳音，如春月里山溪泠泠击石，泉水叮咚作响，隐有掩盖不住的欢快之意，俄而，琴声转为悠长低吟，缠绵婉转，恍若暮夏的风竞逐落叶，似要挽回暗涌的秋意，最后琴音暗沉，一切归为沉寂，恰如朔雪岁寒里天地万籁俱寂。
余音渐止，他笑着抬头看我。
此曲乃是即时所作，念及与元直自相识以来知己多年，四时相伴，却不知元直可受我这歉礼否？
孔明为我临兴而作，怎可不受！我抚掌而笑。只是日后取得贤妻，莫要忘了知己才是，我可是瞧不上别人的琴技，只愿到你这草庐来听！
见他又摇起扇子掩着嘴笑，便又忍不住打趣他。
不过此番既知你底细，我可要好好教你剑法，以后若是出仕，再遇险境时也好自保，可别被劫匪给捉了去！
我两相视大笑，适逢阿均自乡墅归来，听闻我要教他阿兄习剑，兴冲冲地要我也一并教他几式，我便令长高不少的少年扎步抬臂，不出片刻便累的小阿均汗水连连。
彼时我笑瞧着他上前与阿均拭汗，心中还盘算着下回该怎样好生练练他的功底，却未想到后续时日里他娶妻躬耕，游学荆襄，而我常居家中照顾老母，纵常常相见也多谈书论酒，竟是将习剑之事彻底忘却了。
直至建安十三年的秋日，历经长坂一役，母亲被俘，我不得不北上曹营，临别之际拜别完主公，走出军帐之时，我却似忽然想起什么，猛然回身。
那正值壮年一身风尘却始终坚挺着脊背的将军眼睛瞬间又明亮了起来。
元直……可是改变了主意？
我摇摇头，却又一次俯身长拜下去。
庶请主公允我一事！
元直快快请起，莫要行如此大礼！
我却执拗地跪在原处，抬头望向这个将“仁义”二字贯穿了半生的落魄雄主。
主公！孔明怀惊世之才，我走之后，主公得孔明辅佐，必不会再颠沛至此。然孔明年少之时携家人流落荆襄，在隆中耕读多年，不像我等身负武艺，乱军之中尤能自保。庶请主公应允，今日之后，再不要使孔明身处险境，亲临矢石！
帐内沉静了良久，我正欲再言，下一刻双臂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托起，我望进一双明亮又坚定的眼眸中，点漆一般，近看时竟与他那样的相似。
元直放心，孤向你保证——孔明是我三顾请来的肱骨之臣，若我在一日，必不会令孔明独面险境，亲临阵前！
我释然一笑，起身回握住主公的双手。
如此，庶便安心了。
走马出营时，我回望主帐右侧那顶素白的军帐，终是没有再踏进去。
我知道，我与他之间无需冗谈，他绝不会央我留下，也无需正式的告别，所有该说的，该做的，皆已在昨夜里他亲手递与我的那一盅清酒里饮尽了。
他说——
元直，此去经年，北地路遥，好生珍重。
我打马而行，长风自耳旁贯去，送来琴音铮铮，陡起低回，如春日山溪，泉水叮铃，似风逐落叶，悠远缠绵，然琴声忽起高亢，似有激励催勉之意，竟是与我记忆中略有不同。我行之愈远，拨弦之人手法愈快，琴声愈发高昂——
俄顷头顶忽有苍鹰长啸，琴音骤然而止，我勒马回头，烟尘漠漠中却再不见“刘”字的纛旗。
建兴六年秋，汉丞相诸葛亮令大将赵云领疑兵出褒斜道，据箕谷，进兵关中，自己则亲率大军出祁山，陇右三郡天水、南安、安定望风而降，汉军剑指中原，洛阳朝野震恐。
我侧靠在塌上，饮完了碗中药膳，勉力听完嗣子下朝后的汇报，极力忍住胸口的阵痛，摆摆手让他退去。
月明星稀，我的意识亦随着药物作用渐渐昏沉，在最后一丝清明的神识被黑暗吞噬前，那萦绕在我耳畔多日的琴调再一次缓缓奏起。
此曲既为元直而作，不如就名《兰交》如何？
那时他身着一身月白的鹤氅，一曲终了，抱琴看着我笑问道。
倏尔风起，有亭外槐花落在他肩头。
他终究还是走出了帷幄，以扇作剑，用自己躯体为汉室劈开一条通往光明的前路。
可惜我至今还没有来得及握住他的手，引着他挥出一记真正的剑式。
烛火幽灭，琴声渐止。
————第二行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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