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心香

成都野人,疏懒成性

十九行书 黄月英.琴瑟和


时令正是初春,我从溪畔浣衣归来,目之所及一片葱茏新绿,鸟雀在春树间欢鸣,倒是好一派生机盎然的喧嚷景象。

距离那刘皇叔上一次造访已过去了足足两月,我却仍记得那天他与州平踏雪归来看见皇叔留与他的书信时眼中掩藏不住的欣喜与慰藉。

只是,想来已一连错过了两次,却不知那刘皇叔日后可还会耐得下性子再来造访?

临近草庐,隐隐瞧见竹帘后一抹白影静坐窗前,我心中一笑,正想出声报归,却瞧着那影子似是忽地脱了力般,微微向前一栽,然不过一瞬,又恢复了方才的情状,却是再不动作了。

我放下桶中衣物,放轻脚步走至窗前,半伏下身子朝里看去,原是那疏懒成性的主儿正闭着眼睛单手支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头,临窗的案前写了一半的竹简尚且摊着,最末端的墨迹还未风干。

午后春阳自我身后的天边斜落下来,透过横列的竹帘在那人脸上隔出黑白分明的影子来。细尘浮动,那双但一睁开便清澈透亮的眼睛隐在黑暗中,鼻梁和嘴唇却是停在了光里。

我的目光沿着他唇角落下的碎须游向下颌,最后又落回了他轻闭的眼睫上,心中忽然天马行空起来——七年前阿爹择婿,我与他初见伊始他便已蓄了须,成婚后虽日日相伴,可也再未见过他不曾蓄须时的样子。


于是这般,恍惚间回忆起——那时的我似乎也有过同样的想法。



七年前,我仍待字闺中,虽说父亲从小对我多加疼爱,也向来尊重我的意愿,于嫁娶一事上从不强求于我,但在顺从我这乖戾女儿的古怪要求几次三番地拒绝了数位门当户对的提亲者后,也难免担忧了起来,生怕再过几年我成了全荆襄唯一年过双十仍未成家的老姑娘。

彼时我正咬着笔杆对着新作的木犬图纸发愁。那小犬我已陆续改进了几次,可每次转动旋钮时总是微震几下便彻底不动了,竟是一步也迈不出去,偏偏我将小犬重新拆开组合了数次仍是如此,我自开始研习机关术以来还未遇到这等难处,恼地我一时间茶饭不思,整日将自己关在房内研究。


一日,父亲从门口后笑呵呵地探出身子来,见我仍废寝忘食地坐在案前摆弄着木件,便清了清声,捋着半白的胡须,坐于我身侧试探道。

丫头,为父前两日啊,见了个年轻人。

我不动声色,专注于手上的活路,随口接问:

父亲觉得如何?

他眉毛一挑,点了点头,继续捋着胡子道:

庞德公与司马德操都对此子评价颇高,昔日庞公于家中宴请荆襄名士学子,席间出题令在坐之人以“诸子”为题作论,诸多学子中只有德公从子庞士元与此子之论为德公称赏。只是相较于士元,此子之言独辟蹊径大胆至极,倒叫在场不少人群起而攻讦,斥其离经叛道有背先贤,然均是被他有理有据地逐一辩驳了回去。

我却是来了兴趣,放下手中物什问道:

他如何作答?

父亲大笑。

你可知这后生好生狂悖!老夫闻德操言及当时情状——此子手持羽扇,起身环视诸人,昂首言:


余以为,老子长于养性,不可以临危难。商鞅长于理法,不可以从教化。苏、张长于驰辞,不可以结盟誓。白起长于攻取,不可以广众。子胥长于图敌,不可以谋身。尾生长于守信,不可以应变。王嘉长于遇明君,不可以事暗主。许子将长于明臧否,不可以养人物。故余以此为任长之术者也。


我闻言放声笑开。

这人着实好大胆!一段之论竟是把儒道法兵纵横几家之说都驳斥遍了,不过细细思之却确有其理,这下荆州这厢整日里之乎者也的迂书生里终于有了个与众不同的,若有机缘我倒想见识见识此人是何模样!

父亲抚掌大笑。

好丫头!为父就等你这句话呢!德操与我初言此子,我亦以为小子疏狂,纵有才学然锋芒过露而不知敛藏,殊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其家世清贫乃一介布衣。然前日初见,却见其容貌俊雅,谦退有节,言行举止间从容不迫,考校其学乃知其博览群书,知古通今而颇有己见,诚为可造之材也。更重要的是——

父亲转而向我温言道:

我观此子性情淑恭,为人忠实,与我儿才堪相配,料我儿嫁之必不抱屈矣。

我双颊飘红,瞪了他一眼:

父亲还未请人说媒便想得如此明白!只盼快些将女儿送走不是?

为父哪里舍得!如此罢,为父隔日便以我的名义派人往隆中传话,语其不日往府上一趟,届时你于屏后听上一听,若是无意,我便令其速速起出,如此可好?

我看着孩童一般望着我只待允准的父亲,终于松口笑道:

好啦好啦,就依父亲所言。


次日,受姨父所邀,我在家仆陪同下往襄阳走了一遭,虽说碍于父亲与刘荆州的亲缘关系,需得遵从此来往之礼,但每每前去时心中仍是十分不耐。我向来不喜官宦之家的长袖善舞逢场作戏,偏偏姨母又常常留我闲话,面上虽不过嘘寒问暖而已,言语间却总是状作不经意地提及刘琦刘琮两位公子。这日我借口身体不适早早离府,想着离家还有数里路程,便又从袖中掏出我那木犬来,坐在车里摆弄着。

行至半路,车轮似是撵着了碎石,骤一颠簸,我在车内措手不及,猛地撞在了车壁上,手中木犬竟在惶急之间被我失手抛出了窗外。我心下大惊,心想这下那木犬怕是要七零八落彻底损毁了,连忙叫家仆停车,欲起身下车查看。

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隔着车帘从外边传来。

请问,此犬可是姑娘之物?

我掀开车帘,却见车下是一个葛巾素衣的青年,应是及冠不久的年纪,下颌方留着不足半指的青须。他手捧着已然零碎不堪的木犬,垂首查看着些许残留的部件,片刻后却是摇了摇头。

此物做工精妙,足见工者巧思,但损毁太过,恐一时之间难以复原了。

我却是一下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

郎君可有修复之法?

他沉吟思索了片刻,遂拱手道:

在下粗通机关之术,或可一试,只是得稍费些时日。

这木犬乃是我心爱之物,郎君若能复之如初,小女子感激不尽。

我略有些慌忙道。

他闻言抬首向我看来,这厢一抬眼却刚好与我的目光相遇,我被那双明亮的眸子烫得怔了怔,他却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匆低下头去。

我心如擂鼓,强行按耐下思绪,询问道:

郎君若是便宜,三日后申时四刻仍于此处相见可否?

他闻言微微颔首。

如此,在下届时必将依时而至。

我于车中向他欠身一礼,遂掩上车帘,催促车夫前行,意图掩饰我内心的慌乱。想来也是我彼时心悸,竟没有留意到他亦微微发红的耳廓。车随后行了几里,我才又恍然惊觉,方才原是忘了询问他的姓名。


第三日午后,我小憩方醒,便听得婢子传报,原是那诸葛公子已至了府上,正于堂中会见父亲。

我一路急行转至中堂屏后,正逢父亲与其谈及那日德公府上之论,却听得一个略显耳熟的温和声音道:

先生谬赞了,亮一介山野书生,观书大略,不求甚解,己之薄见较之于古之先贤不过萤火之于皓月耳,妄不敢称一家之论。然亮以为,诸子百家之说各有裨益,于治国一途却不可仅取其一而弃余等。

昔秦王以法治国,故奋六世余烈而一统中原,然始皇帝不知存恤百姓,大兴土木,迁五十万秦人而至岭南,以至关内空虚,国内震荡,后秦果二世而亡。高祖乃成帝业,与民生息,轻徭薄役,及至三代,故有汉初文景之治;孝武皇帝推恩削藩,废黄老而尊儒术,兼百家之所长,强外犒军,遂有汉武盛世。此时也?命也?盖为任长之术者也。

此人实有才学,确非徒有虚名。我于心中暗暗叹道。


好小子!

父亲呵呵笑了起来。

老夫夸你一句,你明面上自谦,却是还能再答出十句来!不过却合我的脾气!老夫已许久不曾与年轻人如此相谈甚欢了!

亮不敢当,先生折煞晚辈了。

......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已然过去,我于屏后窥着窗外天色,料想差不多已至那日相约的时刻,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得那前厅里那诸葛公子忽的冲父亲恭声道:

先生,晚辈申时与人有约,恐不得已先行一步,还请先生恕在下冒犯失仪。

我闻言心下诧异,犹豫再三,终是从屏后探出半个头来向前堂望了过去——

却见父亲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虚扶了他面前躬身的青年一把,示意他不必拘束。而当那人抬首起身之时,我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原是葛巾素衣,同样明亮的眼睛,半指长的青须顺在下颌之上,好一副雅俊模样。

不过,若是不曾蓄须,这样怀瑾握瑜之人,或又会更添几分少年般的意气飞扬罢。

念及此处,那日初遇时胸中的鼓点便又隐隐作响了起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耳畔鬓发,从屏后辗转而出。

公子不必去了——

我迎着他略显惊诧的目光轻笑着走上前去:

想来那木犬,公子已做好了罢?




思绪回转,我眨眨眼,发现自己竟是在窗前望着他发了好些时刻的呆。

落在竹帘上的日影已然西移了去,我盯着这人一派浑然不觉毫无警惕的模样,心下不免起了促狭心思。

我向前探了探身,伸出一只手将竹帘轻轻挽起,另一只手却慢慢靠近,在即将轻触到他面颊时又隔空停了下来,比划着遮挡在他唇边与下颌的胡须前。

诚然是我未曾见过的另一番模样。

我正欲变换角度,右手尚且以略显怪异的姿势遮在他面前,带着笑意的声线却在这时轻轻响起来了——

夫人可看够了?

我见他不曾睁眼,嘴角却扬起弧度来,遂也不动声色地笑回道——

夫君早知我在,又何欺我?

闻言,他睁开眼望着我,温声道。 

不过为使夫人得偿所愿耳。

我耳尖一热,当下一松手,那竹帘便又哗啦啦地落了回去。

这人的一张嘴啊,若真被请出了山去,只恐有那求贤若渴头衔众多的刘皇叔好消受的。

我抱起衣服欲往后院晾晒,刚刚迈上门前木阶,便觉手中木桶一轻,抬头却见他自我上方探出半个身子,面上仍是笑吟吟的:

前日里我将木犬改进了些许,如今旋上旋钮便可自行走动,相比之前灵活了许多,夫人浣衣劳苦,这厢去我书房歇着看看罢。

 

鸟鸣声依旧繁杂,明明仍是初春,却好似要把这年岁当作最后的春日唱尽了般。我瞧了瞧他抱着一桶衣服向后院大步而去的背影,又举手遮额,回头望了望那渐向西斜的日头,心头间似被抹了一指的蜜糖,漾起浅浅的欢喜来。

那是建安十二年春三月的时候,再过半月,那位半生流离的将军将带着他的两位兄弟在卧龙岗上桃花初绽时最后一次造访隆中,而我的夫君,将在黄昏时分与他携手走出庐前那片苍翠的竹海。


那时的天际会有成行的北归鸿雁肃羽而过,而他依旧笑着将我额边碎发轻挽至耳后,语我说——

待他功成,必将回南阳继续隐居耕读,与我厮守白头。

于是我也笑着颔首,替他理了理颌下长须道:

妾在此,待君归来。





————第三行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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