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心香

成都野人,疏懒成性

十九行书 刘禅.蜀离

我挺喜欢洛阳,这里的人与物都喧嚷亮丽五光十色。

我也挺讨厌洛阳,这里的每一幕华彩之下仿佛都潜藏着阴鸷诡谲的暗影。

 

前日里司马子尚设宴与我,席间乐妓演奏蜀中旧乐,身姿曼妙的年轻舞女似风中细柳般在我眼前飘来荡去,一个个眼波流转,眉目含情,随着曲调节奏扭动纤细的臂膀腰肢。一曲末了,那人笑得满面春风,连拍了好几声响亮的巴掌,“久闻蜀中歌舞优美婉转冠绝一方,今日一试果不其然!”说完随即又转向我,嘴角笑意更甚,暗灰色的眸子里却未见得半分喜色。


“安乐公久居蜀中,今日复闻故国歌舞,或亦感慨颇多否?”


我心里有些好笑,此人笑里藏刀的高深功力与其父真是如出一辙,如今看来大有青出于蓝之势。


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我单手支颐,“倒也无甚感慨,非要说的话……”我状作沉思,继而叹气道,“这些舞女实在过于瘦弱,不及蜀中女子丰腴,面容虽然姣好,但肌肤亦不及蜀中女子白皙。”

言及此处,我抬眼看向他笑道,“实不相瞒,乐曲一途上我实在知之甚少,不过大王若是喜欢蜀乐,下回可令人多挑些西川籍的舞妓歌姬,定比今日这些丫头唱跳得好。”


闻言,眼前的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就在我觉得他将把上下眼皮给笑合上的时候,他忽然低低地飘出一句话来,“既是如此,安乐公颇思蜀否?”


对于他的突然发问,我并没有很意外。

“此间既乐,有何可思邪?”我不紧不慢地为自己斟了一盅,冲他虚致了一礼,将杯中酒酿一饮而尽。


“好酒!”我十分识趣地出口赞叹道。

“此酒名唤‘紫琼’,乃产自西域的紫葡萄所制,安乐公于蜀中难道不曾见过?”他看着我,脸上笑意更深。

我摇摇头,“昔日蜀科中有“禁酒”一条,宫中府中亦无例外,况蜀中闭塞,不通西域,别说葡萄酒,连葡萄都很少见得。”


我话音刚落,他忽地大笑起来,笑了好些时候,他站起身松展了下身体,遂招呼众人准备离去。见状,我跟着站起身,他以手示意我不必相随。


“孤今日回去便着人挑选几个容貌出众的西川舞妓,不日便送至公府。至于‘紫琼’,他日同宴时再予君品鉴!”他神色间颇为欣悦,说话间大步迈下主位,侍立一旁的扈从见状连忙跟上脚步,簇拥着他向门口走去。


“多谢大王。”

我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十分熟稔地口呼尊称,俯身而拜。

 

傍晚时,郤正神色仓皇地赶来公府,尚不等我开口便忧心忡忡地询问道,“刘公何以‘此间乐,不思蜀’答复晋王?”我瞧着他满头细汗的模样,一时间莫名来了兴趣,遂眼角一挑,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见我仍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他顿时有些急了,“以陛……刘公之慧,怎会不知那……晋王的居心,只恐将刘公之言广而传之,令天下人耻笑耳!”


“哦?那令先以为该如何作答?”

“若是晋王再以此相问,刘公宜泣而答曰:‘先人坟墓远在陇、蜀,乃心西悲,无日不思。’”他向我微微俯身道。


“……令先之意,吾知矣。”

 

郤正走后,我独自一人倚在塌上,撑着身子往窗外望着。深秋将至,窗棂外扑簌簌有鸟羽振翅而过,带下几片枯黄的落叶来,随后便留下一串渐远的啁啾轻啼不见了。

真实奇怪,洛阳的叶,竟是在冬日未至前就会落尽了的。

 

以我之慧?我又想起郤正的话来了。

原来在郤令先眼中,我竟也算得上是个聪慧的主君么?

可这世上,哪有这样荒唐的主君,聪慧得亡了自己的家国,聪慧得逼死自己的儿子和大将,聪慧得将两代先人以血泪铸造的基业拱手相让?


我忽然低低地笑了,许是笑得太急,又连带着咳嗽起来,遂抓过桌上的茶水满灌了下去,未曾想那早已凉透的液体在猛灌一口后令我呛地越发凶狠了,我弓着身子伏在塌上,一边咳一边大笑不止,呛出的眼泪被我和着一口又一口冰凉的茶水一起咽进了腹中,引起一阵战栗。

折腾了良久,我实在累极,止住了咳便也不再顾及其他,就这样和衣靠在榻上沉沉睡了去。


 

我自小便知道,我成为不了像父亲或是相父那样的人。如果说这样明晰的自知也能称得上是一种聪慧,那么这样一种可耻而懦弱的聪慧便贯穿了我人生的始终。


我幼时对他二人的印象可以非常具象化地描述出来。

父亲像火,他仿佛一面带着灼温的赤色旗帜,所过之处必定引得千百人仰首追随,为之赴汤蹈火义无反顾;相父像水,将所有的奇谋妙策融会贯通为一处,着手翻覆间教令既出,无论哪一条都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他们信任彼此、依存彼此、连所谓的理想与信念都要从彼此身上接过和继承,他们之间插不进我的影子,我只是他们紧紧相握的双手间的一抹余温,是写在他们注定流芳千古倾心托付的诏书里的一个名字。到如今,我更加知道我已永远不能也不配和他们相提并论,这已不是我“聪慧”的自知,这当是后世史书不会更改的定论——他们合该是天造地设的鱼水君臣。


父亲从来没有夸过我聪慧,他在世时几乎不曾陪伴过我,记忆中他似乎永远在东征西讨南征北战,纵使偶尔归来也满载血与火的风尘,然后很快又投入到下一次的远行之中。连跟着他一起常年见不到面的是二叔和三叔,我对二叔的记忆甚至永远停留在了印象逐渐模糊的荆襄烟雨中。


相父从某种意义上代替了父亲在我少年岁月中缺失的角色。他从浩如烟海的军政公文里抽出身来教我读书习字,授我诗书礼乐,君子六艺,可我实在驽钝,学则不精,背过则忘,久而久之便厌丧了学业,将心思花在了别的玩物上。


记得有一日,奔波在外数月的父亲忽然回府,从乱得一塌糊涂的书房里将正趴在床底找蛐蛐的我一把揪了出来,怒不可遏地将几卷落满了灰尘的竹简掷在我面前,我战战兢兢地低头看去,那是相父一月前亲自为我抄录注释的《急救篇》和《诗经》,竹简上墨迹尤新,一笔一划的字迹如同执笔者一样端正挺拔。


“先生每日劳神案牍,恐你书读着晦涩,熬着夜为你抄注的典籍,你便是这样学的!”


我很想抬头看一看父亲的样子,我已经快忘掉他的模样了。

他上一次回来时我只在后院的长廊这头远远地瞧了他一眼,我原想走到他面前去,可那时的他正与相父自长廊另一头缓步走来。一路上,父亲都询问着相父这些时日公安府的近况,相父便逐件逐条与父亲清晰地讲解。

我期望着从父亲口中听到我的名字,这样相父便会告诉他,我在这两日的功课上格外用心,我甚至在前日背完了一首《国风》的长诗,想着在他回来时背与他听。

我藏在朱红的漆柱后垂眼盯着他二人并行的影子,听得他们说到今岁税赋,说“三郡”,说“入川”……我眼瞧着父亲疏朗着眉目侧过头与相父耳语了一句什么,随后便自顾自抚掌大笑了起来,相父似乎也很高兴,眼角微挑,白羽扇半掩着下颌。他们渐行渐近,我于是扭头跑回房内闭紧了房门。


我后来想,于父亲而言,我会不会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包袱或累赘,如果当初不是赵叔在长坂坡上抱着我一路杀出,他或许根本不记得他还有一个儿子,他从没有像对相父那般对我展露笑意,也不会像对二叔、三叔、赵叔那样对我流露半分关怀。


“你倒是说说看,你到底学了些什么!”唤回我神智的是父亲恨铁不成钢的低吼。

我于是打消了抬头的想法,我将自己尽可能地俯下身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就能更少地承受一些来自于他的怒火。

 

“主公才将归府,又怎知公子不曾研学经典乎?”


我听见相父的声音,连忙憋着眼泪悄悄抬眼望去,却见他步伐匆匆地跨入门来,冲着父亲俯身一礼,平日里贯不离身的羽扇竟也不在手上,想来是在前堂办公处听见了动静,想也没想便急忙赶了过来。


“孔明莫要袒护这不成器的混账,孤像他这般大时家境清贫,与母亲织席贩履为生,却也早认全了《仓颉》、《急救》,连《诗三百》都会背了不少,他如今生在安乐乡,不思进取也就罢了,整日里却只想着斗蛐蛐!他那装蛐蛐的陶罐呢,我今日非给他砸了不可!”


父亲想是气急了,连声线里都带着抖,大着步子在室内逡巡徘徊了几步仍不见我那装蛐蛐的小罐,气极之下骤然抄起案上石砚,反手便向我迎头掷来。


“主公不可!”

我尚来不及躲闪,只听得相父一声惊呼,而后一大片厚而雪白的广袖便覆上了我的头顶。我听到石砚与躯体相撞的钝响,听到父亲慌忙焦灼的关询和相父的低低的闷哼。

下一刻,笼罩着我的雪白尽数抽离,我讷讷地抬头,见相父自我身前缓缓站起身来,他肩头自背后的鹤氅上淌着一大片墨渍,顺着雪白的布料蜿蜒而下,像是一条条黑色的溪流。


“军师无恙否?”

父亲怒意尽消,步至相父身侧,神色间满是担忧。

相父并没有立刻回应父亲,而是又微微俯下身来,抬手摸了摸我乱糟糟毛茸茸的头顶,我隔着一头乱发感受到了他掌心的温热。

“公子无恙否?”

他认真地看着我。

“禅......无恙,先生的衣服脏了......”

我一时间只觉得无所适从,紧接着便是一股酸涩直冲头顶,泪水瞬间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公子莫哭,不过一件衣裳而已。”他笑了,轻轻地抚着我的背安慰着,“若砸坏的是公子可就麻烦了,主公保不正怎样心疼呢。”一边说着,一边侧过脸向父亲努了努嘴,随后换来了父亲一声不清不楚的含糊鼻音。


见状,我努力平复下喘息,打着嗝抽抽噎噎地望着相父,“先生......先生莫要生禅儿的气......”

见我哭声渐止,相父便一手托起我的脸,一手替我抹掉眼角边的泪渍,温声道——

“知我者谓我心忧。公子若晓亮之所思,便可知亮一点也不曾生公子的气。同样的道理,主公若是知道公子认真地学过了字词诗文,也就不会再冲公子生气了,公子说是也不是?”

我彼时哭得昏头昏脑,听得相父说父亲能够不生气便只顾着不住点头。

见我如此,他于是又缓缓笑开,“那公子与亮说说,‘知我者谓我心忧’此一句后文如何?出自何处?”

我揉着眼睛,脑中回想着数月前背诵的语段,片刻后糯声应道——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出自《王风.黍离》。”

“然也,此乃东周大夫行役至西周旧都,有感于家国不复宗庙荒废的怀恨之作,公子记得很好,并无缺漏。”相父向我投来鼓励的目光。随后,他牵起我的手转向身侧,朝着父亲的方向道,“所以说,是公子早已背过,近日才放置了书简不曾翻阅,而不是一直只顾玩乐不曾研读,是与不是?”

“......嗯。”我还是不敢抬头与父亲对视,只好轻轻颔首。

“主公以为呢?”相父望向父亲,嘴角带着温润的弧度,他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想要轻轻挥动什么,当意识到手中未持羽扇后遂又自然而然地将手掌覆在了我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唉——”

只听得父亲一声长叹。

“罢了罢了,此番是我过于苛责。”他走到我身前,遮住了我面前的光亮,我在那一刻才第一次如此接近地感受到他宽阔而高大的身形。


父亲定定地望着我,神色间似乎有许多一时难言的情绪。然而他在这时忽然向我举起手来,我下意识就要往后闪躲。

见我如此,他抬起的手臂微微一滞,片刻后,他伸出拇指在我眉骨旁的一处略略使力一抹,我看见他撤回的指尖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墨痕。


“等会儿我会叫人来把这里都收拾了。”他丢下这句话后便不再看我,而是转身与相父道,“方才是备失了分寸,军师这厢随我去后堂罢,我唤人送件干净衣裳来。”


于是我便目送着他二人的背影一齐步出门外,在跨出门口的那一刻,紧跟在父亲身后半步的相父忽然转过头,从洒有点点墨渍的长袖中摸出一样小巧的物什向我轻摇了摇,我定睛一看,正是我那只小小的陶罐。

我满怀欣喜地跳起来,却又见相父竖起手指轻贴上唇畔示意我噤声,于是连忙用双手捂住嘴巴认真地点了点头。

见状,他笑着冲我眨了眨眼,转过头跟上了父亲的步伐。


那是建安十六年的春天,我站在门内,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融进三月带暖的东风里。

 


我再次见到我的小陶罐时,建安的年号已经不复存在。

旧时代的残垣被摧崩成破碎的瓦砾,我的父辈们从灰烬中捧出微火,迎着血色的夕阳,点燃了这最后的烈烈炎汉。


乐竟为章,止戈为武。

章武,是相父为父亲拟定的年号。

 


“汉”字的大纛飘扬在成都的宫城之郊,五万东征将士的铁甲长矛反射着肃杀的凛凛寒光。相父在震天的鼓乐声与文武群臣的注目里,一步步走向他那身骑白马一身玄甲的暮年帝王,走向我最后记忆中那再不复从前般灼热的苍老父亲。


我跟在相父的身后,眼见着他以双手奉起一把通体黝黑的长剑,略显疲惫却依然坚定有神的双目中饱含的是信心和期许。他在父亲从他手中郑重接过长剑的那一霎俯身长拜而下,紧随着他如重重叠叠的赤玄色海潮一般匍匐而下的是千千万的兵将朝官。


父亲翻身下马,用力地将相父托起身来。

我跪在相父脚边,又一次悄然无声地旁观着属于他们的离别与送行。


“朕将成都交给你,待踏平逆吴,告慰云长翼德,我们同回荆襄。”

“臣必竭肱骨之力,令陛下无后顾之忧。”


父亲又要走了,我凝视着他二人相握的双手,兀自愣愣地想着。

再回来时,应当已是来年春深之时了罢,到时候成都的桃花应该已全部开尽了。


“禅儿,过来。”

我听到父亲唤我,蓦然抬起头来,却对上一个始料不及的淡淡笑容。

父亲冲我笑了。


我向他走去,短短的两步之间,我惊讶地发现他上扬的嘴角边有深而皱的沟壑。

我征战一生的父亲,原来已两鬓皆白,颌下长须灰白纵横。


他在我站定后从怀中摸索出一个小巧的物什,随后,将它轻轻地放在我的掌心。

“如今汝已到束发之龄,为父也不应再作小儿看待了。”他垂下眼,伸出手轻缓地摩梭着罐身道,“一国之君,当明是非,知缓急,秉仁德,勿以恶小而轻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也。为父今日与你说的这些,你须谨记。”


“孩儿明白。”


他看着我,“既是如此,这小物件你便拿回去吧。”言毕,他准备将手收回,我却在这一刻莫名地被一股诡秘的恐慌攥住了心口。


“父……父皇!”我始料不及地脱口而出。

他顿住动作,抬眸静静地望着我。


我咬紧了嘴唇,捧着那小小的陶罐,一点一点地挪动目光,直到对上他的视线。

“待父皇班师回京之日,再将他还与孩儿吧!孩儿在成都,与相父一起等着父皇归来!”

我蹦出这句话后便不知所措地又低下了头去,我害怕此举激起他失望的怒火。


良久,预想中的愤怒与斥责并没有降临,宽厚而粗糙的大手抚过我的头顶,虽然只有片刻的时间,可我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它所携带的温度和宽慰。

“那便如你所愿,等为父归来时再归予你吧。”


我哑然,再抬头时他却已然重新跃上马背,赤红的披风随着他的动作在风中猎猎鼓荡,在昏白的天光下,像极了一面沧桑却犹带灼温的血色旗帜。


高亢的铜角响彻城郊四野,大军开拔,我于战鼓声里最后一次目送着父亲的远行。相父缓步走至我身畔,远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轻声叹道——

“殿下不宜妄自菲薄。陛下他一直很珍视你,当初从我这将那小陶罐要去后一直贴身带着身边。”

“当年在公安,有一日我与陛下同行归府,他远远地瞥见殿下藏在廊柱之后,与我笑而言及时的神情与方才看向殿下的眼神并无二致。”


我与相父一齐并肩而立,静静地聆听着他的叙述,静静地目送着东去的王师,直到暮色四合,四散的烟尘中再不见一个汉军将士的身影。



当我再一次站在同样的地点进行送别时,已是十二年后。


彼时我的身后伏跪着文武百官,身侧却空无一人。我伸手拨开摇晃的冕旒去看相父那不再挺拔的孤独背影——他安静地伫立在我的前方,和当初即将离去的父亲一样。

他微仰着脖颈,凝望着那一面与十二年前同样的“汉”字大纛。

他的身前是整装待发的七万兵士,可他的身侧也已空无一人。


 

那一年我收到来自汉中的消息时,成都的初冬已至。

蜀中不曾下雪,但目之所及的素白与恸哭一如十一年前般席卷了这座群山环绕的城市。


与相父的遗表一同呈送至我御案前的是一方小小的布帛。

沔阳丞相府的驿从一身缟素,哑着嗓子与我道,“丞相说先帝临终前托他替陛下保留此物,待陛下亲政之时再交予您,此外,丞相还叫陛下勿忘先帝东征临行之所言。”


我拆开布帛,呈现于我眼前的依旧是那个小小的陶罐。

二十余年,它在我们三人之间辗转了一圈,从荆襄自西川,再自西川到陇上,最后又回到了它最初的主人手里。


我缓慢地伸手,轻而小心地揭开上方的陶盖。青铜烛架上金黄的火光落进罐底,照见出一只枯黄干瘪的小虫。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凝滞,尔后,我将罐底翻倒,那只了无生气的草蛐蛐便掉进了我的掌心。

我在灯光下捧着它无言地凝视着,它原本的色泽已然脱落,却在灯火的映衬下显示出一种奇异的生机,或许是因为它曾被另一人捧在手里细细编织,赋予了它曾错过了年岁的生命。


我仰起头咧开嘴角,汹涌的泪水却顺着两颊滚滚而落。

 


司马子尚今日又来邀我赴宴,只不过这一次将地点改在了他的王府。

临行前,郤令先闻讯又慌里慌张地赶来,将那日与我之言几乎一字不差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颇有些好笑地等他言毕,调侃他道,“昔日相父授我经文时,若有令先在侧,何愁背而复忘矣?”

 

不过也确应了郤正所言。晋王起初并没有玩出什么新的花样,除了将歌舞的乐妓全换成了西川籍的女子外,连席间饮食和曲目都与上一次大同小异不曾大变。只不过行将结束时,他一如既往地偏着嘴斜笑着,眯着眼睛替我斟了一杯“紫琼”。

放下酒壶,他忽地又拍起了巴掌,随着他落下的掌声,台上台侧准备退下的乐师舞妓们忽地再次各司其职地奏唱舞动了起来。我微微蹙眉聆听,渐渐辨识出那熟稔的唱词——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霎时间,秋风乍起,草木摇落。

我猛然转头往窗外望去,目之所及满院枯木轻颤,落叶纷飞。


过去我一直以为中原与蜀地一样树木常青,原是我先前那四十余载的时光都自陷在成都城的一方锦绣里,不曾料想过群山外的天地。那些替我远涉的人,永远都只留给我一个坚毅又缥缈的背影,他们向东,向北,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郤正说, 先人坟墓远在陇、蜀。

白帝城下江水滔滔,定军山脚柏木森森,他们走了那样远,远到站在成都最高最华美的宫楼之上都看不到他们归来的影子。

他们念着荆州,念着长安,他们说要重返荆襄,说要克复中原。他们给我讲过很多的人和故事,但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原来在成都以外的很多地方,秋天时,叶子都是会落下的。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哎呀呀,安乐公这是怎么了?”司马子尚佯装惊讶地凑上前来,脸上带着虚伪的关怀。

我伸手弹去眼角的湿意,沉声道——

“先人坟墓远在陇、蜀,但闻此曲,乃心西悲,故此落泪。”


他闻言,像是只嗅见食物气息的野狐般又虚起了那好似永远睁不开的眼睛,然不过片刻,他便又放声大笑了起来。

“孤怎么听得这话像是从郤令先口中说出来的呢?”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大王如何知晓?”

我眼见着他一点点松开眉目,同时也敛去了刚刚那一瞬在眼底露出的狠戾与阴邪。

“孤自行揣测罢了,没想到竟是猜中了!”他笑着冲我举杯,我于是装作混不在意似的挑了挑眉,亦笑着回敬与他。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那些貌美肤白的蜀地少女们依旧和着曲子咿咿呀呀地唱着。窗外有蛐蛐的尖鸣隐隐传来。

然而管的它窗里还是窗外,

此时此刻,却是再没有人认真听了。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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