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心香

成都野人,疏懒成性

十九行书 赵云 . 剑与火


我与军师相识至今,整整二十二年。


现在我应该称呼他为丞相,但或许是多年来的习惯所致,每到我二人私下见面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唤他军师。


他在建兴元年开府之后的第一次私宴上受了我的祝酒,彼时说是私宴,所邀者也不过我、马季常与蒋公琰等寥寥数人,与宴时也并非行酒玩乐,而是借此商谈公事。那日,众人散去后,堂中仅留我与他二人,他告诉我,待闭境休民数年后,他想亲征南中,为大汉稳定后方。我于是举起酒盏道,“南中数郡气候潮热多瘴气蛇虫,军师欲征南中何必亲往?云届时愿领一万将士为前卒,与庲降都督李恢策应,替大汉平叛南中。”


言罢,我将盏中清酒一饮而尽,尔后目光灼灼地望向他,并没有意识到我在无意间使用了许久以前对他的称呼。


他看向我的眼底在一瞬间掠过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尔后,那张已然不再年轻的脸上缓缓地漫洇上一个淡淡的笑容。虽然和许多年前在荆州的时日里如出一辙,但他的笑容里却带上了些许过去我不曾见过的东西,有感动,有疲惫,也有慰叹。


他并没有答应我。

他说——


“子龙,你是我大汉最后的一柄利剑,出鞘之日,必定是在北境的疆场之上。”

 


我与军师的第一次相见是在建安十二年。


时令大约是四月暮春,天气已日渐炎热了起来。我刚刚练完枪,还未来得及将汗渍拭净便听到了翼德兄偌大的嗓门自院中另一头传来。


“子龙在家干得好大事!我与二哥邀你出去喝酒不来,自己一个人闷头习武,莫不是想在下次领军时与我抢功矣!”

虽知他乃是调侃于我,但听得这语气中隐隐藏着股无名的火气,我便心想他定是又在哪里寻了不快,来我这儿撒闷气了。


果不其然,这人咋咋呼呼地闯进来,拿起我凉在石桌上的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就着院中石墩一屁股坐下便开始冲我抱怨。


“我与二哥已经整整三日不曾见过兄长了!我今晨起了个大早,原是想邀大哥一起去城郊跑马的,谁料到了府上却被下人告知兄长更早时便与他那水先生出去巡营了!兄长过去巡营哪一次不是你、我与二哥三人随行?如今他只记得他那水先生,倒是把你我弟兄全都抛在脑后了!”


我尚被浑身蒸腾的汗气包围着,头脑中一时间有些茫然。

“三哥,你口中的‘水先生’是指……”


闻言,翼德兄那本就不小的眼睛猛然一瞪,“还能是谁!隆中来的那位呗!兄长数日前语我等言:‘吾得孔明,如鱼得水。’叫我与二哥莫再心怀愤愤!我却不知那小先生年纪轻轻到底有怎样的文韬武略,使得兄长日日求教,竟是片刻也离不得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三哥素仰文士,当初使君第一次往隆中拜访时明明是你最为积极,如今又何必因使君亲其而妒之?”


谁知我话音刚落,他便从那石墩上骤跳而起,活像只被忽然戳中要害发了怒的大花豹子。

“我才没有妒他!堂堂大丈夫与一介书生置什么气!”


“那三哥是在与谁置气,使君吗?” 我挑了挑眉,笑了。


“……子龙!你怎得站在外人一边!”他垮下脸,一双虎目里满是不可置信的失望,一时间竟还有些委屈的意味了。


“三哥。”我收敛了笑容,正色道,“云以为,孔明先生既已选择了辅佐使君,我等便当一视同仁,不可再有‘外人’之论,若是令先生知道我等心怀芥蒂因此寒了心,到头来为难的还是使君一人。”


“我自是不会令兄长为难!也不曾轻慢于孔明先生!不过…不过是……”他髭须贲张,双目圆瞪,一时间似卡住了嗓子般蹦不出下文来,遂盯着我看了半晌,随即猛一跺足,哼了一声便扭头离去了。


眼见着翼德的背影消失在墙根处,我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转身将长枪收好,正待去房内换下湿透了的衣物,却听得一阵熟悉的大笑声自另一端的墙后传来,抬眼便见使君引着一人自西侧墙垣后大步而出,守门的小吏神色尴尬地跟在二人身后,在撞上我质问的眼神后连忙啄米似的把头埋了下去。


“子龙莫要嗔怪于他!是我与孔明听闻子龙正在习枪,遂令此人先不必知会与你,谁知翼德那莽夫只身从大门闯了进来!听及你二人相谈,我与孔明也不好直接现身,遂至于此。”

使君看上去并没有计较方才翼德兄所言,而是自顾自地转向身边的那人继续道,“我说什么来着,子龙是最让人省心的,两句话便将翼德说得哑口无言!”遂一边说着一边一手拉着人,一手捋着胡子笑呵呵地向我走来。


我连忙躬身行礼,被使君摆摆手扶了起来,起身时目光正好对上他身后那年轻的文士,他双手作礼,手中的白羽扇扇柄朝上,微笑着向我倾身。


“见过赵将军。”


“子龙,这是孔明,他来新野已有一旬,之前他与云长翼德已见过面,前些时日里我将他缠在我那处求教军政典籍,竟是忘了你二人至今仍不曾会面,要不是孔明自己提及我都要将这事彻底忘记了!”

使君笑着指了指孔明,“话说回来,此番前来还有一事欲与子龙相商,三日后,我打算召集众人,当面授孔明于军师一职,子龙觉得如何?”

我赶忙答道,“云并无异议。”然而与此却隐隐有些诧异,这位即将上任的年轻军师居然会亲自向使君提议与我会面,心下这样想着,便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两眼。


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又或者早就料到我心中会有疑虑,他冲我一笑,“亮既蒙刘使君信任授予军师一职,了解各军将帅便是亮职分之所在,且亮闻子龙将军昔日辞公孙将军而归故里,刘使君捉手而别,将军以‘终不背德’言与使君,而今日将军果入使君麾下,便知子龙将军实乃当世英杰,忠义两全,因而亦素仰已久。”


听他如此一言,我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忽又念及此时我一身汗渍须发凌乱,一时间更加窘迫,只能在心里默默埋怨翼德耽搁了我更衣洗漱的时间。


“先生谬赞。”我向他抱拳一礼。

“赵将军客气了,反倒是亮该感谢方才赵将军在三将军面前为亮相护之语。”


他上前一步,轻轻托起我的手肘,我看向他,那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眸中仿佛有火光在闪动。

我在与他近面相视的一霎那才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如此的年轻,年轻到胜于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人,他的眼神里潜藏着光,以至于他的身上具现着一种生命的热烈,这种热烈的活力,这是我过去曾在很多人身上见到过,但随后又再未见到的东西。


尔后,这张年轻的脸上缓缓地漫洇上一个淡淡的笑容,那笑容一如他本人般儒雅沉敛,我却十分敏锐地窥见到其中展露出的一份锋芒意气。


“云闻卧龙先生是不世出的英杰,在下很期待未来与先生共事的情状。”我由衷感慨道。


闻言,他轻摇羽扇,望向我的眼睛,炽热的阳光落在我们彼此的身上,我看见他眼中的光茫仿佛在燃烧。


“亮也很期待,子龙将军利刃出鞘的模样。”


 

我过去一直以为,军师是一个很会掩藏情绪的人,当他想要隐瞒他内心的想法时,有时甚至包括先帝在内的许多人都看不出他真实的意图。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是一个很会隐藏感情的人,他的这一项能力随着年岁的变化而日益深厚,到了建兴年间时已经再没有人有能力试探他的情感和想法,当然,彼时也没有人再敢揣测身为一国之辅的他深沉的内心。


然而,对于自认为算不上聪慧的我而言,我曾不止一次看到过他竭力掩盖的内里,就如我曾经在初见他时发现过他不经意间露出的锋锐,我也曾见证过他如天地失色般的脆弱和彷徨,哪怕只是短短一瞬。

 

那是在章武三年。

 


当侍者向我通报丞相车驾还有半个时辰到达永安时,我刚刚完成下午的宫城巡视。听完通报,我下令禁卫继续巡防,挥退了左右护卫,独自一人向宫城正门走去。


我在原地站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当赤色的斜阳从庞大漆黑的宫墙后开始坠落时,我看见他登上最后一级石阶的身影。


“子龙。”

他向我微微颔首,摆动的袍袖上裹挟千里奔赴的风尘。他眼底有暗红的血丝,眼下淤青很重,但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好像即将面对的并不是一场足以摧崩天地的暴风骤雨。


我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向他扯出一个浅笑。

“陛下他在等你。”


他凝视着自己投在地面上狭长漆黑的影子,黄昏的光打在他略有些弯垮的肩背上,有一种无名的落寞感。

他闻言点了点头,不再与我赘言,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忽然扭头喊住了他。


“军师!”

我转过身,略有些不忍,却仍是说出了剩下的那半句话。

“趁现在,多陪一下陛下吧。”


我看见他的背影微微一震,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落下去了,随后我意识到那是方才斜阳的余光。然而他立马稳住了身形,像是在狂风中颤动的松柏忽然用根系狠狠地抓紧了脚下的大地。


“亮,知道了。”


黝黑的宫阙像是一片生铁般沉重的乌云高高地悬在他的头顶,他迈步往幽深宫门内走去,再没有回头。



南征进展地非常顺利,大汉分兵三路南下,军师自己率西路主力平定高定叛军,随后在五月兵渡泸水,擒获益州郡南人头领孟获,自此,南中叛乱皆平,汉军于同年秋班师回朝。


军师回京翌日,我往丞相府拜访,被府内童子告知他在天未亮时便出了门,只带了三两扈从,不知去向。

我在原地沉吟了片刻,打马往城郊惠陵而去。


我赶到陵外时正逢他在扈从的搀扶下拾阶而下,见到我,他似乎有一些意外,遂挥退了身侧的扈从独自往下走来。


我留意到他在走下最后几节石梯时脚步略显虚浮,正要开口询问却被他笑着打断了话头。


“我正想着回城便去拜访子龙,却没想到子龙寻我寻到此处来了。”


我笑了笑,没有多言,随后将目光投向他身后那一片略显萧条的草木秋深。


“先帝得知南中战事大胜,必会欣喜万分。”


“我还与先帝说了令一桩要事。”


他话音刚落,我腰间悬挂着的长剑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一般,开始微微震颤。我握紧剑身,天边有滚雷声隐隐传来,我扭头望去,天际流云聚散,恍然间仿佛有一条墨色长龙扶摇而上。


秋风乍起,他的声音刺透长风,一声声,坚定而有力地敲打在我的心脏之上。


“北定中原,克复长安,是时候了。”


他负手北望,雪白的羽扇拢在广袖之中,我上前两步与他并肩,却猛然发觉不过半年未见,他已然是两鬓霜雪。



建兴五年,军师上《出师表》于陛下,与我率军五万进驻汉中郡,以图来年北伐逆魏。


孟冬之际,我抱着温好的清酒掀开厚重的门帘走入大帐,带进的风雪吹得帐中炭火明灭噼啪作响,埋头案牍的人闻声抬起头来,望见我落满雪花的银甲,微微皱了眉。


我取来杯盏,与我二人各斟了一杯,将他的那杯往他面前推了推,见他仍不曾松开眉目,便清了清嗓宽声道,“自你重颁禁酒令至今,你我都不曾逾矩,如今大军将出,今日暂且破例一回可好?”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不知为何,我在那一刻忽然又有了当年在荆州初见他时那般的窘迫感。他却是不紧不慢地取过酒盏,满饮了一口后静静地望着我,终于启唇发出了一声轻叹。


“子龙如今,已过花甲之龄……”


他示意侍立一侧的扈从替我去除外甲,我举起双臂任由那两人摆布,褪下甲胄后,他又不忘嘱咐正要告退下去的扈从替我去取一件干燥的外氅来。


我正欲出口唤道“不必”,却又听得他声调略重地与我继续道,“隆冬天寒,合该保重自身,既无战事,不必再着重甲冒雪巡军,寒气淤积肌体不说,或还会损压骨骼……”


我捋着颌下长须,想着怎样说服眼前这近年来愈发固执的人,却在抬头望向他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看着我,浅浅的笑意漫洇上他渐布皱纹的面庞,他的眼中仍然有光,可是那光茫的源头不再是成片燃烧的熊熊赤焰,而是一簇炽烈却孤独的星火。


我于是在这一刻再次意识到他已不复年轻,当年那些点亮他眼底火焰的人早已一个个离去,他或许不会也不愿意向我承认,但他实际上是在畏惧离别。


故人长绝,如今剩下的只有我与他了。

 


“军师。”我又这样唤他了。

“嗯。”


其实我们都知道一个称呼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只不过我与他归根到底,都是一样的人罢了。


我向他举起酒盏,朗然一笑。


“敬先帝,也敬所有已故的大汉英烈!”


于是他也举盏与我相碰,冁然笑道,“愿我大汉将士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帘外北风卷挟着大雪肆无忌惮地咆哮着。


于是我就这样与他就着营中炭火,饮尽了今岁蜀中的最后一杯酒。



 ————第五行 终————

评论(22)

热度(176)

  1. 共1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